【段】
馬車一路浩浩蕩蕩,沿路原本熱鬧的市集巷弄頓時安靜下來,看到百姓們一臉敬畏,段不耐煩的輕敲車窗,更覺得窩囊極了,今日得到京城去赴任,雖說是全國的首都挺風光的,但心裡一點也不踏實,這一切的一切,還不是母后替他給討來的,想必哥哥心裡又更怨恨一些了吧。 段焦躁的耙了耙頭髮。 追著背影,不停的追著,每當想要出手掠奪他的一切,他卻只是一味的禮讓。
一種極為疏遠冷淡的禮讓,令人背脊發涼。 就像是一開始就不是站在平等的地點起跑一樣,想用盡全力追逐對方,但換來的卻是對方輕蔑不屑的一視,從不把他放在心裡,從來沒有將他當作對手,轉過身去望著更遠大更遙不可及的目標前進。
真的,遙不可及。 每一次的接近,就是每一次的自我打擊。
記得一開始只是小時候諸侯送給哥哥的祝壽糕點,那看起來雪白粉嫩令人垂涎三尺,讓他第一次想搶走哥哥的東西,於是就趁哥哥不注意時吃掉了,哥哥發現時生氣的將他撲倒在地開始扭打起來,他也不甘示弱的回幾拳。
而母親發現把哥哥狠狠打了一頓,他嚇傻了,甚至忘了是自己惹出來的禍,愣愣的站在旁邊,哥哥只是眼裡含著淚卻一句話也不吭,然後視線轉向他。
不知道哥哥眼底那是什麼情緒,就一直盯著。 現在想想,那是哥哥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對他發脾氣。
而是什麼時候開始只能以這種方式?即使會決裂,會讓他越來越怨恨,看著窗外那些毫無相干的人民……段刷的蓋上布簾,兩手緊握,然後將頭埋在膝蓋中間。
他可不可以回頭看看我。 一下子就好。
【鄭莊公】
寤生,他的名字是寤生。 他不斷的喃喃念著自己的名字,從他開始學寫字的那一天,他就問了太傅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意思,太傅愣了一下,面有難色,然後把他叫過去,站在他的書桌前,把他的名字寫了下來。
寤生。
「寤生的意思是婦女生孩子的時候難產,沒有辦法安穩的生下來。」 他還是有點不懂,「所以母后生我的時候很痛苦嗎?」 太傅又停頓了一下。 「這不是你的錯。」
所以這個名字就像是個不可抹滅的印記,昭告世人他的罪名,時時刻刻提醒,自己是帶給母后痛苦的元兇,打從出生起,就重重的壓著他,有點喘不過氣,甚至有點難堪,大家都是怎麼看待他以及這個名字,母后就不用提了,直到後來他才懂她眼底那種情緒是厭惡。 極為濃烈的厭惡,就像他的名字一樣。
他幾乎沒有看過母后和顏悅色的表情。 直到弟弟出生。 他看到母后滿臉笑容的抱著哄著弟弟,然後放進搖床,那是他從來沒看過的母后,他趁著母后離去的時候,偷跑了進去,好奇的看著裡頭的娃兒,小小的,原來這就是他的弟弟,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?
總不會是寤生了吧。 母后這次,應該,沒有這麼痛了吧。
他戳戳弟弟的臉,軟軟的,弟弟的眼睛也一直看著他,完全不怕,甚至還用手一起玩了起來。 「你在幹什麼!」後面突然傳來尖叫聲,母后衝了過來把他推開,緊緊抱起弟弟,「你這個怪物離他遠一點!」吼著,弟弟好像被驚嚇到而開始嚎啕大哭。
「你給我滾!」 而他只能呆站在那裡。 最後不知道是誰將他帶離那個地方,可是母親猙獰的面目,還有那些話語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。
寤生,這是他的名字。 他會永遠記得。
【武姜】
怪物。 他是個怪物。
從懷孕開始就一直很不舒服,雖然太醫說第一胎都會這樣,可是腹部不斷悶痛,好想吐,好想打肚子,可是不行,不行,還得留著他,申國那邊還得靠著他呢,想起母親之前叮嚀她的話。 邊想,武姜聽丈夫與其他妃子調笑的聲音,胸口欲發難受,可是她得忍著,不能被人發現她的懦弱,不識大體,只能深夜裡宮女去休息的時候才敢哭出來,用力的哭,哭到全身發抖,她很努力不發出聲音,然後她做了一個夢,有點忘了內容,好像在一艘逃難的船上,搖晃著,一個大浪打來,把她捲的高高的然後又墜下掉到水裡。
她突然被痛醒。
床單摸上去濕潤,她仔細瞧,是血是血,下腹部好痛,像是要被撕裂般,好痛,誰快點把那個東西拿開,好像有人來了,有人在叫太醫,好痛,有人叫她用力,有人驚呼怎麼會是腳,有人…有人…她只覺得好痛!痛的手心發汗全身發顫,然後然後,終於不痛了。 最後一幕,是那個怪物睜著眼看著她,她累的閉上了眼,依稀聽到了哭聲。
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喜自己還活著,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個,東西,她知道自己這樣子很不好,畢竟那是她的孩子,可是只要想到他,就會想到那個夜晚,想到那種痛不欲生,罪惡感跟恐懼感同時不停的在她心中交戰。 於是,她說服自己生下來的是,一個怪物。 既然是一個怪物,那她就可以持續保持冷淡以及厭惡。 哪一個小孩一出生就會張著眼瞪著自己的母親?
後來她又懷孕,她本來不敢再生,也曾經想偷偷打掉,可是肚子裡的孩子卻奇蹟般的活下來了,而且過程非常順利,她不禁喜愛起這個孩子。 而且也讓她找到了藉口去避開那個回憶,她要讓這孩子取代那個東西。 因為那個東西是個怪物。
「妳也是。」一個聲音自心裡響起。 她甩甩頭不理會隱藏心裡身處的愧疚感,繼續想, 誰叫他一出生就是個怪物。
【段】
「大王,改立段為太子好不好?」 「這…不大好呢,嫡長子本就該繼承王位。」 他還記得他聽到母后這麼跟父王建議,那時候他還不懂什麼是繼承王位,只是單純覺得,母后跟哥哥之間好像有一點怪怪的,例如他從來沒有看過哥哥去母后寢宮請安。
後來他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,以及哥哥的名字。 寤生。
他不知道哥哥該如何承受這種……關注?大家到底是怎麼看待哥哥?鄭國太子,未來的王儲?還是招來不祥的、帶給母親痛苦的…他不知道該如何想下去,或許他永遠不會懂,也不想面對:自己也是造成他痛苦的兇手之ㄧ,因為母后的溺愛實在太招搖、太明目張膽。 而壓在哥哥肩膀上的太沉重。
自己也如此懦弱就這麼讓母后這樣子繼續下去,因為其實他,也是很有野心的,只是哥哥大概以為自己只敢躲在母后背後,安於享受別人幫他討來的一切吧,就像當年他只敢躲在旁邊哭而什麼都不敢說。
【鄭莊公】
「那不如把京城給你弟弟吧!」記得母后這麼說。 那時他冷冷的看著,母后從來不肯與她對上眼,像是自己是個骯髒的、不可見人的東西,自己早該習慣的。 早該習慣的。 就像聽到京城那裡傳來歌頌太叔仁德的歌謠,知道弟弟努力地、緊緊地跟在自己背後,也習慣不回頭,因為那是他永遠無法碰觸的美好世界。
所以再等一下。 「京城範圍太大了,大王這樣違反制度,一有叛亂會控制不住阿。」 「那是母后要這樣我也沒什麼辦法。」 祭仲又說:「她哪裡會滿足呢?大王不可以繼續放縱太叔!」 他笑笑,「多行不義必自斃。」 再等一下,如果想要一次將母后與弟弟一次剷除,自他的世界消失。藏在他心裡多年的一切早已堆積掩埋、腐化生息成自己也覺得害怕的深沉怨恨,想讓他們一敗塗地,不得翻身,想想其實弟弟也很無辜,這其實只關乎他與母后之間,要怪就怪母后的溺愛太招搖、太明目張膽,而弟弟急迫的野心也越來越明顯。
【段】
果然還是失敗了吧? 他不停跑著,跑出被火染紅的宮牆,跑過因戰亂而殘破的田野,身邊的侍衛早已一個接著一個犧牲,身後追趕聲不絕於耳,他緊張的一直跑著,快要跑出邊界時,終於被後面的追兵給追上,一聲呼嘯襲來,他側身閃而過,但衣服卻給刺住不得動彈,倒在地上四肢躺平。 來人意外的只有一個,將劍尖抵著他的下頜,抬頭仰望,對方背著光,表情只隱約可見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段笑了一下,真的好久不見,而對方也愣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這句話,自己心裡真的是這樣子想,不是想要裝作還是像以前熟絡,不,他們從來沒有熟絡過。 只是,很久沒看到哥哥。
看到哥哥一瞬間的神色複雜,他突然覺得都無所謂了。 「要殺要刮都隨你處置吧。」 判國是一條死罪,早就決定要為此付出一切代價。 對方依然什麼都不回話,氣氛凝滯的令他有點受不了,然後聽到開始大笑的聲音,哥哥開始毫無節制的大笑,笑的讓他不知所措。 「你走吧!」笑完之後,哥哥說道。 這次換他楞住了,這是什麼意思,而對方只是轉身離去,沒有回頭,徒留他躺在那。
在哥哥眼中他還是那個只會跑去跟母親哭訴的小孩嗎? 但事實是,真的是這樣吧,哥哥終究沒有將他放在心上,輕輕鬆鬆的就將他多年辛苦佈局的所有,一次夷淨。 他看著高不可觸及的天空,因離人的黃塵揚起而漸漸矇矓,泥土的濁味充入口腔鼻腔甚至胸腔,他突然呼吸不過來、喘不過氣,哥哥的背影越來越遠,越來越模糊…… 終究沒有回頭。
【鄭莊公】
他率領軍隊前往京城,這場戰爭打的毫不費力,可是心情一點也愉悅不起來。
以為自己可以一直保持冷漠。 「好久不見。」弟弟微笑道。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,是想裝作沒有秘密籌備軍隊,沒有殺進城牆來,沒有叛國,裝作這些年來沒有兄弟之間的鉤心鬥角,沒有母后的挑播離間、處心積慮,這一切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嗎? 真想一劍就刺下去,這樣一來他就再也沒有那種煩悶的感覺。 又看到對方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,哈哈,真是好笑,以為死就可以以了百了,全部清償? 瞧弟弟笑的如此毫無心機。 那果然是他無法碰觸的美好世界……哈哈,他不禁用力的大笑了起來,好弟弟、好兒子、甚至可能是個好國君,母親的疼愛,終究是無法降臨到他身上來,因為他一出生就帶著罪過,他繼續笑著,笑的心都快要咳出來。 他到底要弟弟清償些什麼? 笑的胸口有些發疼。
「你走吧!」用盡控制才說出口,轉過身,這場戰爭到底是誰贏了誰又輸了。 不敢再回頭。
軍隊慢慢走進城裡,忙著復原家園的百姓以及協助的士兵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,欣喜又敬畏的望著他,文武百官前來迎接,像是演練許久般整齊祝賀道:「恭喜陛下凱旋歸來!